过去十年是中国职业足球尤其是中超联赛的巅峰时期。实力雄厚的外援、世界级教练纷纷入驻，资本的注入既带来了比赛成绩，也带来了影响力。然而，“军备竞赛”（财务不健康）也透支了很多俱乐部继续发展的活力。据不完全统计，过去十年，已有40多家俱乐部从中国职业联赛版图上消失，去年有17家俱乐部消失，而今年卫冕冠军的解散则是这一现象最令人震惊的注脚。

新赛季更名为广州城的广州富力足球俱乐部，将在6月23日迎来“十岁生日”。2011年，富力集团接手了一家濒临解散的俱乐部。在中国足球的跌宕起伏中，他们不仅远离了“今朝有今朝无明朝”的动荡，也没有如外界所期待的那样被打造成为豪门俱乐部。但有些东西，只有时间才能体会，就像猎豹的美，需要透过树林才能发现。在中国足球挤掉泡沫、经历严冬之际，外界突然发现，这家稳定的中游俱乐部，已经成为具有巨大借鉴意义的健康发展典范。

近日，广州城市俱乐部主席黄胜华及部分老球员接受了南都体育的专访，回顾了自己十年的探索历程。

重生

多年后，李哲还记得那个晚上，他绝望地收拾行李。下一站是沈阳。深圳凤凰是一支位于东莞的中超球队，几天后将与沈阳东进交手，但6月22日球队解散的消息已经见诸报端。“基本没希望了，只能回家了。”沈阳本地人李哲回忆道。

6月24日，李喆飞抵沈阳，但并没有回家，而是和球队一起住在一家四星级酒店。这是那一年的第一次。“当时的机票、住宿费都是富力出。”10年后，唐淼回忆道。

6月23日，球员们得知富力集团将入主俱乐部。

“感觉像是死里逃生，又像是重生。”李喆2000年从辽宁青年队出道，此后十年职业生涯，总是被欠薪、被解散，有媒体曾戏称他是中国足球史上欠薪第一人。当时他想，要是球队再解散，他就干脆退役算了。万万没有想到，30岁之后，他职业生涯第一次征战顶级联赛。五个月后，广州富力顺利升入中超。

“就像电影里演的人生大起大落一样，太刺激了。”退役后留在球队担任青年队教练的李哲说。

李喆为广州富力打进了中超首粒进球。十年后，他表示，如果再次发生这种情况，他仍然会用同样的动作庆祝，“因为当时我的妻子和孩子就在看台上，我希望把这个进球献给我的家人。”如今，李喆已经定居广州。

2012年3月10日，广州富力首次亮相中超联赛，在越秀山对阵北京国安，第12分钟，卢琳传球，李喆头球破门。

投资人之一李思廉在看台上见证了这一幕。一周后，他和合伙人张利在越秀山亲眼见证了广州富力2比0战胜广州恒大。这是1998年以来，“广州德比”首次出现在中国足球顶级联赛中。

富力集团的两位掌门人张莉和李思廉都是足球爱好者。张莉喜欢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广东足球，李思廉则更喜欢看欧洲联赛。张莉总是边吃饭边用iPad看足球，李思廉则会熬夜到凌晨，看欧冠淘汰赛、西甲国家德比、英超红魔等重大比赛。两人也是欧冠决赛的常客。

“在入主富力之前，富力集团就曾接触过太阳城队，但对方拒绝出售。这两位投资方都是足球迷，他们确实想为中国足球做点贡献，特别是希望南粤足球能回到中国足球历史上应有的地位，所以才买下了一支濒临解散的球队。”现任广州城市俱乐部董事长黄胜华说。

2018年中超联赛第五轮，张莉在现场观赛，并与时任主教练斯托伊科维奇进行交流。

B.用小钱做大事

说到广州德比，绕不开广州恒大（今年已更名为广州队）。富力集团涉足足球的前一年，恒大集团入主广州足球俱乐部。高额投入、超豪华阵容、“恒大式”的管理体制和管理方式，像一条鲶鱼，打开了中国足球的想象空间，点燃了打假扫黑风暴后一度停滞的中国足球市场。

球迷胃口大开，外界也寄予厚望。张莉不仅在庆功宴上宣布了进军中超前三的目标，还表示“我们要用咸菜的价钱把烧鹅做好吃”。根据新华社当时的报道，这句话的语境是：“我们球队在建设过程中不会乱花钱，会把钱花在对的事情上，用咸菜的价钱把烧鹅做好吃；我们不看重一两年的成绩，我们要把球队办好，搞好青训，参与中国足球职业化道路的改革。”

时间会证明一切。除了那句接地气的“名言”之外，这段话几乎可以作为俱乐部十周年的总结。

“投资方从来没有改变方向，一直希望我们用中重度的投入，取得一个相对合理、理想的结果。我们进过亚冠，拼过保级，也尝试过用3亿多的投入跟30亿的俱乐部拼到最后一刻，也尝试过用比较大牌、比较豪华的阵容，但效果都不是特别好。”黄胜华说。

2014年7月31日，广州富力战胜辽宁宏运。埃里克森赛后微笑。新华社

俱乐部投入巨大，升班马后的首位外籍主帅法里亚斯当时已经是中超收入最高的主教练之一，在巴甲联赛中踢主力的达维、拉斐尔、祖马也都算得上是联赛顶级外援，2013年夏天，世界级主帅埃里克森加盟球队。

“其实也出现过一些波动，比如我们看到有的俱乐部投入比较大，外援也比较好，但这种状态是不可持续的，这一点已经是整个投资圈的一个共识了。”黄盛华说。

雅库布在2013年中超联赛中对阵鲁能。2012赛季他从切尔西转会至富力。新华社

去年4月，中超联赛领军人物张利在接受南方都市报专访时透露：“当时（注：2019年6月），我们12个投资人开会，提出一个口号：省钱、增收。大幅压缩俱乐部开支，增加中超联赛收入。‘省钱、增收’四个字，是我们当时的核心理念。”

与会的12支俱乐部中，江苏苏宁和北京人和未能熬过这个冬天。

黄胜华说：“我们能坚持下来，是因为之前没花太多钱，最贵的几年，投入基本都控制在个位数，也就是几亿人民币。”

今年新引进的外援吉列尔梅·越秀山在首场比赛中贡献2次助攻和1个进球。南都记者李战军摄

身价不断上涨的趋势，是任何俱乐部都无法抵挡的。赛场上充满了成绩压力，“花小钱办大事”成为近年来富力的标签之一。从达维、雅库布到哈梅德，从“球王扎哈维”到本赛季惊艳亮相的吉列尔梅，富力在引进外援上屡屡淘到宝。

这让黄盛华感到非常自豪：“当别人问我这个外援花费多少钱、工资是多少的时候，我们给出一个让他们惊讶的非常现实的数字，我就感到非常自豪。性价比一直是我们十多年来一直追求的目标。”

2019年9月14日，中超联赛第24轮，广州富力VS天津天海，扎哈维的天才交叉腿破门是近年来富力球迷津津乐道的精彩瞬间。IC图片

C 等待花开

相比资金，中国足球更缺乏的或许是耐心。而富力进军足球后，眼光放长远的决心，可以从一个小插曲中体现出来。2012赛季开始前，富力与唐淼签下了一份为期8年的合同。

“当时主教练李树斌问我愿不愿意，我想着如果签五年，留五年就不介意那三年了。”唐淼回忆道。后来发现，根据国际足联规定，球员合同最长期限不能超过五年，八年合同无效。本来可以成为自由球员的唐淼没有选择当中国的“博斯曼”，而是和俱乐部签了新的五年合同，并在那份合同到期后再续签五年。第二份五年合同将在今年年底到期。“我99%希望留下，就看我和俱乐部怎么沟通了。”唐淼说。

富力队长唐淼在40强赛中。在斯托伊科维奇的体系下，唐淼被培养成边后卫，这也让他从2019年开始成为国家队的常客。新华社

想要在广州城退役的唐淼说，自己小时候就有“一人、一座城、一支队”的想法，“这可能跟我的性格有关，我只想踏踏实实的踢球。”

“和很多投资人不同，我们的两位投资人并不干涉俱乐部的具体运营，只求一个方向，放权给管理层，然后耐心地一年一年投入，守株待兔，等待成果的到来。”黄胜华说，“而且在最艰难的保级时期，他们就像一家之主一样，勇敢地站出来让大家去做，最后的后果他们也会承担。即使在集团经历了一些波折，处境十分艰难的时候，他们还是会尽全力保证整个俱乐部的基本运转，非常有社会责任感，真的让大家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家庭文化”也是队员们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唐淼说：“我们队的氛围在中超绝对是前三名的，领导很包容，犯了错误就会严厉，但有时候更多的是一种家庭文化，队员们相处很融洽，踢球的时候没有什么复杂的东西，很纯粹。”

还有一件事，让唐淼在俱乐部特别有归属感。2015年，他左膝前交叉韧带严重受伤，缺席了整个赛季。俱乐部把他送到了德国慕尼黑进行手术康复治疗。唐淼总是提起这件事。“如果俱乐部直接找国内的医院做手术，我现在可能恢复不了这么好。这条腿花了9个月才痊愈，花了50万左右，包括之后的康复治疗。俱乐部把所有费用都报销给我，让我没有后顾之忧。我之所以能留在这里，是因为一种亲情。”

黄盛华也表示：“我们的奖杯还是比较少的，但是我们有自己的风格，未来可能会增加更多的奖杯，但我觉得最重要的是我们的精神、文化和积累，这些会让我们在未来不断前行、不断向上。”

D 扎根湾区

十年积累的不仅仅是俱乐部文化，还有球队风格、青训和本地人脉。

“南粤的足球文化让我们在过去十几年里形成了自己的技术风格。我认识了很多足球从业者，他们对富力评价最多的就是我们大胆、激进的技术风格。”六岁就开始看英超的黄胜华认为，足球本质上是一项娱乐性极强的群体运动。“如何让买票的球迷感觉最愉悦，而在此基础上又能取得相对更好的成绩，这是我们追求的。包括我们历届主教练，都一直走在进攻的路上，从未停歇。”

唐淼也提到：“特别是斯托的到来，给我们打上了美丽足球的烙印，传控是我们球队的特点，我们有竞争力。”

2018年3月10日，扎哈维（左）进球后与主教练斯托伊科维奇一起庆祝。新华社

一个俱乐部的竞争力不仅仅体现在赛场上，还体现在赛场外的方方面面。

十年磨一剑的广州城，最大的特点是什么？黄盛华果断回答：“我们的根在这里，这是我们最大的特点。两位投资人从主业做起，湾区就是我们最大的根据地。投资人所有的想法，包括要求我们坚持南粤足球风格、继续重视本地青训、慢慢做大粉丝群，都是要深耕湾区、脚踏实地。他们也非常重视扎根当地，履行公益社会责任。其实俱乐部是一个社会责任非常全面的载体，但首先要养活自己。”

黄胜华介绍，除了竞技板块之外，俱乐部的青训、市场营销、社会公益品牌慈善等几大领域，无论是球员选拔、赛事组织，还是与观众的对接，都集中在以约50-100公里半径划分的区域。

具体到运营方面，俱乐部在湾区有多家青训合作机构，富力连续6年赞助广州中小学生联赛，富力晨星杯是专为8至11岁球员打造的赛事平台，俱乐部还开设了富力运动康复诊所，组建了广州富力电竞队……“一切都是结合我们能触达的市场、当地的观众以及我们的人文精神来做的。”黄胜华说。

总结过去十年的建队历程，黄胜华认为，前三五年都是在基础工作上，才得以在中超站稳脚跟。“当然亚冠是加分项，降级也是我们要承受的一些压力。”他认为，从第二个五年开始，俱乐部在青训上更是下足了功夫。“我们每年在青训上的投入都在8000多万元，各个梯队都逐渐成型，整个体系在梅州、湛江等传统地区，以及粤港澳大湾区都有一定的影响力。”

2020年7月26日，中超联赛首轮，富力青训出品、17岁球员温永俊（左）在比赛中争抢皮球，这是他首次亮相中超，也是首位亮相中超的03岁以下球员。新华社

现在做的是第三个五年计划。“未来五年最重要的还是青训和市场的转型，我们还是希望更多的本地球迷、湾区球迷能够给予这支本土球队更多的支持和关注，这当然需要我们在社会责任、品牌、风格等方面做得更多。”黄盛华虽然透露大家都有危机感，但从他的话中能感受到对未来的信心，“在目前的工资帽下，大家未来的投入会不断减少，如果用几亿来算，那么就是管理层的比拼、青训的比拼、转型的比拼、全本土的市场比拼、忠诚度的比拼、一线队竞技层面的坚韧程度的比拼。而这些恰恰是广州城不会输给其他国内俱乐部的地方。”

唐淼在展望未来时提到：“希望我们能够努力争取冠军，这是我作为球员的目标之一。”黄盛华则表示自己只有三个愿望：“夺得中超、亚冠冠军；希望广州的年轻球员能够登上欧洲赛场；希望国家队能够多派人，希望能够回到上世纪80年代，整个阵容里有很多广东人。”

对话

“我们为广州球迷和有梦想的孩子提供更多选择”

南都：如果广州富力要对标一家国外俱乐部，你会对标哪家俱乐部？

黄盛华：从目标上讲，其实中上等俱乐部是我们的目标之一。在欧洲各大联赛中，今年刚刚夺得法甲冠军的里尔，今年西甲排名第四的塞维利亚。除了传统的荷兰三强，我很喜欢阿尔克马尔，这是一支注重青训的俱乐部。还包括英超的莱斯特城，他们在选拔、青训、半成品加工等方面都值得我们学习。在竞技层面上，在日本联赛中，我很喜欢大分三神这样的全日制班的俱乐部。从经营理念上讲，我希望广州城能成为像浦和红钻、鹿岛鹿角这样有自己传统风格、有自己技术打法、有自己区域市场的俱乐部。

南都：经过十年建设，您觉得广州富力现在还存在哪些不足？

黄盛华：全国俱乐部的短板都在市场，拓展市场是我们未来非常重要的课题，包括围绕足球的一些产业。

南都：外界很少听说俱乐部做出严厉的惩罚。

黄胜华：没有惩罚，因为写在球员手册第一条。如果你足够专业，后面的条款就没必要全部看。不是说没有惩罚制度，球员有时会犯错，但一般都不是原则性的错误，大部分都是无意识的错误。随着球员越来越专业，年轻球员会不断追随、模仿，这些都是多年积累下来的。

南都：我们来谈谈青训的事情吧。

黄胜华：我们认真做青训是从2013年富力足校招收第一批学生开始的，2014年跟市足协签了一些共建协议，2015年底开始打造广州自己的青训队，主要是这六七年的事情。

南都：现在达到了你的预期吗？

黄胜华：其实我们在中年梯队，也就是2003-2007年龄段的人才还很多。所以现在面临的最重要问题就是如何把年轻球员改造成中超球员，等他们在中超培养出来之后再派他们去欧洲发展。我不希望有潜力的球员升入一线队之后还在中超踢三年以上，我希望他们能在24岁之前就去欧洲发展，就像日本球员一样。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2019年，富力07队夺得U12世界挑战赛亚军。

南都：您觉得广州富力这十年来对广州足球的贡献是什么？

黄胜华：首先我们想给更多的孩子更多的选择，包括中小学生联赛、晨星杯、过去五年来搭建起来的整个青训体系，还有我们在湾区有很多的合作机构。另外一个就是让球迷有更多的选择，看到更多风格的足球。可能我们踢的不是国内最豪华的足球，但是是一些独特的足球，也可能是你身边的人，比如你旁边那栋楼里的孩子将来可以踢的足球。我们可以给更多的球迷，包括有梦想的孩子，提供更多的选择。这是我觉得最重要的。

去年10月24日，广州富力失去两名核心外援，险些保级，黄盛华赛后泪流满面。IC Photo

南都：你曾说自己在俱乐部六年了，去年是最艰难的一年。那么最辉煌的时刻是什么呢？

黄盛华：我来这里六年了，我觉得亮点是2017年。那一年冬季转会窗口我们卖掉了4-6名主力球员，那一年我们的净投入是3.2亿元。按照我们之前的测算，那个赛季有6家俱乐部的投入超过20亿元，也有两三家俱乐部的投入超过10亿元。剩下的球员在斯托伊科维奇先生的带领下一直追到最后一刻。当然，因为种种原因我们没有进入亚冠，但是我们的风格和技术流派已经深深地印在了全国球迷的心中。然后在年底的时候我们获得了很多奖项。我想未来还会有更多像2017年这样的亮点，小成本产生大制作。

特别报道：南方都市报记者 陶鑫蕾